学校是个半封闭的系统,宋润洋还没来的时候,他自己什么情况、家里什么情况,虚虚实实地就开始以他准备入职的学院为起点往四周扩散。无论在什么语境和标准里,他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人选,有人望而却步,自然也有人激流勇进。他回国时间不长,大大小小的相亲邀约已经数不过来了,如果挑着去未免有看人下菜碟的嫌疑,他都是统一回绝,理由就是他刚回国不久,也就没有准备想这些事。
门外还在不间断传来争吵的声音,赵一栗摸黑从包里拿出了蓝牙耳机,带到耳朵上再调成降噪模式,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但还是能听到一些响动。
她睡眠不好,和听力也有关系,赵一栗曾经有过因为听到什么昆虫在纸上走而被半夜惊醒的战绩。
父母在隔壁每一次开灯关灯、夜起推门,基本都能吵醒她。但是她又没法带降噪耳塞,哪怕是最小号的耳塞她也觉得痛,而且担心因为不透气发炎。
不能光是丧气啊,丧气有什么用。
女人蜷在床上,先习惯性想一想明天上班后有哪些事情比较急、需要趁着周一开例会、领导比较齐全尽快请示处理,心里有了排序后,才开始想自己的事情。
事情再多,一件一件来,赵一栗看了看,距离这个月结束还有十二天,她一定要在这个月底前搬出去,以及,把那把伞还给宋润洋,让他们的关系——应该说,是让她的心恢复应有的平静。
于是,赵一栗给宋润洋发了一条微信:“请问你下周有空吗?我请你吃饭,然后把伞还给你,周末可以,平时下班后吃晚饭也行,看你方便。”
消息没有被立刻回复tຊ,她又马不停蹄地给租房中介发消息,告诉中介从现在起,她平时下班后也有时间去看房,请有合适的房源就联系她,不用等周四周五再一起告诉她。
中介很快热络地回复,说话间还关心“赵小姐要注意最近天气变化,不要着凉。”
现在的中介也都不容易,赵一栗一边礼貌回复“谢谢”一边想,手机里那么多客户,什么节气、节日都要妥帖问候,如今还要加上天气变化——怎么觉得这个工作很适合宋润洋呢。
他在忙吧,赵一栗想到了没有被回复的消息,现在他应该是个挺忙的人,她的消息又没有什么回复的优先级,难道她还指望宋润洋秒回?
她感觉,大学里的那些青年教师们的日子也不太好过——当然不是指的宋润洋这种不但自己素质过硬、家里背景还吓人的天选之子,她想到的是普通人,这几年,仿佛没有几个普通人的日子是特别好过的。
赵一栗垂下眼,想到有些新闻,她心里觉得难过,有时候想想自己工作时遇到的那些总是无法让各方全部满意的事情,她也觉得心里堵得慌。
但是今晚不能再有更多负面情绪了,赵一栗调整了一下,她打开了床头的小灯。
黑暗的房间刹那被照亮了大半。反正现在父母已经不会通过观察她门底下透出的光来监控她到底是在睡觉还是在熬夜玩手机,赵一栗工作后,把这个小灯换成了最亮的一款。
她从床头的书柜随手里抽出一本书,靠在床头看了看封面,看到是《槐园梦忆》,皱了一下眉头觉得扫兴,起身把书塞回去,手指在几本书的书脊上敲打了一下,抽出了《霍乱时期的爱情》。
有段时间没看了,开放式书架不遮灰,赵一栗拿了抽纸轻轻擦落在书边沿的灰尘,免得一打开就让自己眼前满是四散的尘埃。她擦完灰尘,又把枕头竖起来垫在身后,然后再翻开硬质的书壳。
赵一栗日子过得节约,唯独买书永远喜欢买精装的。她的父母从小对她诸多限制,唯独看书上不太管束。
她要看什么都给她买,也不论什么年龄该看什么——当然也可能是,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去了解买回来的书的具体内容,觉得只要是在书店的架子上摆放的,就是可以看的书。
有这个空子,赵一栗看书荤素不忌,不过有些书没有人生阅历确实看不太下去。年少时候啃很多书,说难听点儿,就是想显得自己与同龄人相比有些不同。
而多少年后再随意翻开,反而更能沉浸下去,感叹为什么自己当年写的是流水线上的八股,人家写的是世传的经典。
手机来电的铃声突然响起来,赵一栗的眼睛还在书页上,翻过一页,都懒得看屏幕,直接敲敲蓝牙耳机接了电话。
反正这个时候能打电话过来的,不是关系不错的同事,就是大学时关系最亲昵的舍友,话题也无非是小情侣闹别扭、家里又出了什么烦心事。
家家都有难念的经,赵一栗有时候比较一下也觉得,自己该对家里的情况知足,父母就是有再多让她压抑的地方,从没有让她忧愁过一日三餐,家里就她一个孩子,也不存在忽视和偏心,更不需要她在物质上反哺。
但人就是不知满足的动物,维生的物质满足了,就要开始计较精神——人们对于美好生活的愿景,不可能随着时代变化还在原地踏步,赵一栗想,她也不能免俗。
“人要先自己活得好,才有那时间精力去管别人。”赵一栗有时候郁结得痛苦,她舍友就翻来覆去劝她,苦口婆心,“你不要管对不对、能不能、配不配,一栗,什么都丢开,我们自私点儿,先让自己活得高兴些。”
“喂?”她习惯在通话里先开口,哪怕电话是对面打来的。
“我明天要出个短差,后天回来,不想太赶时间,周三一起吃晚饭,可以吗?”耳塞里面传来了一个男声,赵一栗心里一抖,把随手放到一边充电的手机翻过来,屏幕上赫然是宋润洋的名字。
她存他号码的时候,因为差点被朱明宇抢了手机,所以没来得及给他的名字加任何的“-XX”做备注,这会儿屏幕上就是干干净净的三个字。
而赵一栗的同事曾经看着自己五花八门、满是备注的通讯录发出过暴言:对于现代上班族来说,通讯录里只存单纯的名字,就已经是一种亲密关系的暗示,因为这表示着此人是常联系的、不需要任何提醒也会立刻知道他是谁、为何相识。
赵一栗听到宋润洋仿佛是走在街上,听到一些嘈杂,而且他刚刚开口时说话间有明显的喘息,在降噪耳机里,就像直接呵进了她的耳朵,让她不自然地动了一下自己的腰。
下一句,宋润洋就说道:“我刚刚在和几个学生打夜球,手机放在一边,所以没有立刻看到你的微信。”
“哦,啊,没有关系,我本来也是想起了随便问问。”赵一栗手上又翻过一页,但脑子里却没有在阅读刚刚眼睛看到的文字,她顿了一下说道,“其实这种事微信上说就行了,不用刻意打电话来的。”
“现在学生在路上骑车骑得飞快,还喜欢后座带人,一撞得伤好几个。”她听宋润洋回答,“走夜路时低头看手机不太安全,不如直接打电话。”
这理由,赵一栗服气,涉及人身安全,实在无法辩驳。
“那,那就暂定周三吧。”赵一栗说道,想了想,又打个补丁,“如果我突然需要加班,我会提前告诉你,你有没有特别想吃的东西?”
“我不挑食,什么都吃。”对面很快回答,“你请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哈,”因为宋润洋的语气,赵一栗笑起来,“那我请你去吃螺蛳粉火锅,你也去吗?”
“去啊,”宋润洋也跟着她笑,“那就定下吃这个吗?”
“不不不——不!”赵一栗本意只是开个玩笑,她赶紧改口,“我我觉得螺蛳粉太辣了。”
“那就吃个不辣的。”宋润洋顺着她的话说,“你还喜欢吃番茄吗?番茄锅怎么样?”
赵一栗想了想,觉得算是个不错的主意,普通火锅总比螺蛳粉好。
吃火锅简单又不讲究什么礼仪,氛围轻松随意,很难让人想到有什么别的意义。而且吃番茄锅的话,那家还能拼不同的锅底,宋润洋想吃辣也无所谓,店里服务也还行。
而且,她有段时间没吃了,被突然一提,真的很想吃。
“那就暂定那家番茄锅吧。”赵一栗爽快地说道,“我去订。”
“好,那周三见。”对面说道。
赵一栗“嗯”了一声,听宋润洋又说:“我马上进电梯,你休息吧,晚安。”
赵一栗又“嗯”了一声,说:“你忙,你忙,我不打扰了。”
但是对面没有立刻挂电话,赵一栗也没有,她从上学的时候就是等宋润洋挂了电话,才恋恋不舍地放下手机,现在仿佛也改不了。
“赵一栗。”对面不仅没有挂电话,还喊了她的名字,又搅得她心里的铰链哐当响。
“还有事吗?”赵一栗有些茫然地问。
宋润洋的回话里有明显的笑意:“我在等你回我‘晚安’。”
赵一栗愣了两秒钟,才说道:“那晚安。”
“嗯。”然后电话才被挂断。
“滴——滴——”的电子音回荡在她耳畔,赵一栗突然有点不记得更早之前自己在烦恼什么,她的心轻飘飘的,像是被此刻在窗缝间发出“呜呜”响的风吹过。
她没有再试图看书,因为很清楚地意识到那些方块字在她眼里只成了熟悉的图案,拼凑不出具体的意义。女人把书搁到一旁的箱子上,又开始捡起手机看,恍着神,居然点进了宋润洋的微信头像,看起了他的朋友圈。
他居然没有设置“朋友圈三天可见”。赵一栗工作之后就对所有人一视同仁这么设置了,不过对她来说,设不设置其实都没有什么区别。她几乎不发朋友圈,因为发什么都可能不合适,最简单的解决方式是什么都不发。
赵一栗一路慢慢翻下来,发现宋润洋的朋友圈里几乎没有他任何私下生活的内容,都是零零散散转发的论坛会议通知、学术前沿之类,宛如一个备忘录。
连他入职的学校和学院相关的东西都几乎没有,这也解释了为什么聚会的时候,大部分人对他的去向是不清楚的。
她翻了好一会儿,才翻到他写道“今天又一次毕业”的一条,难得配了一张照片。看布置不是毕业仪式,应该是答辩结束后拍的,男人一身西装对着镜头微笑,身边应该是导师和同门,仪态清朗。
他们共同好友不少,都是初中和高中的同学,所以赵一栗看到下面密密麻麻的全是点赞和祝tຊ贺,他没有专门回复谁,只统一说了一句感谢。
赵一栗滑屏幕滑得很小心,如果她今晚干了手滑点赞了宋润洋陈年朋友圈的事情,那周三的饭她肯定就要找借口推掉了。
你在……找什么啊?
翻了一页又一页,赵一栗终于忍不住问自己,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想看看……好想看一看……曾经得到过他的心的女孩,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可能是想着,如果看到了那是一个……或者几个多么完美的女孩,把她衬得自惭形秽、无地自容,她就能死心。
哈?赵一栗,原来你还没有死心吗?你今年二十七岁,算上喜欢宋润洋的六年,和他毫无关系的十年,十六年光阴,将近目前人生百分之六十的岁月,居然都还不能令你死心吗?
但是没有,宋润洋的朋友圈空空荡荡,连一个能让她误会的同龄女性亲戚都没有。
赵一栗最后把手机直接丢到了另一个枕头上,她捂住自己的脸,再次倒下去,这一次她抱住自己的胳膊,侧躺在床上,把自己蜷缩起来。
她听到自己脑海里锁链断掉的声音,有什么东西正慢慢地、不容抗拒地从记忆的深水中往上浮。她上一次允许它们出现,还是第一次和舍友交心,她一边喝着罐装的果酒一边流泪,哪怕那果酒的度数低得近乎于无,还是让她喝得昏昏欲醉。
“我怎么听着,这是个不主动不拒绝的渣男。”舍友对宋润洋的评价并不高,“他明显知道你喜欢他很久,不然不可能在你匿名告白后立刻就知道那是你,说明他就是高高在上地享受你的喜欢,但完全不打算负责。”
赵一栗咬着嘴唇不说话,她觉得反驳会显得自己太可悲。
“一栗,我不是说他肯定是个不值得你喜欢的人,你喜欢他那么久,我也希望他是个特别特别好的、对得起你这份感情的。”舍友那时候说,“但是,现在你们已经各奔东西了,明显不再有任何可能了,如果你走不出来,要不要试着把他想得糟糕一点、恶劣一点,让他在你心里的形象变坏,让你觉得不再值得浪费时间。”
“一栗,总不能够被十二三岁、啥都不懂的时候喜欢的人绑死一辈子吧,咱们大好青春年华呢,那就是一棵再秀于林的树,也只是一棵树罢了。”
她那时候点头,往后也是努力这么实践的,她把所有和宋润洋的记忆都打包放进盒子,贴上各种负面的标签、说服自己确信当年的自己就是一个可悲可笑的傻子,再把那盒子缠上一条条粗重的锁链,最后把它沉进脑海深处,往后的年月,她再没有把它打捞起来过。
门外父母的争吵还在继续,失去了书本和手机屏幕转移注意力,赵一栗伸出手去打开了音乐APP,随便点了个当日推荐,然后随机。
温柔婉转的女声开始在她耳朵里哼唱,唱的是粤语。
“世事如春梦,梦醒偏沾湿眼眸。
人情如秋云,云散若烟不能留。”【注1】
她深呼吸一口气,伸出手去想点“下一首”,但手指在屏幕上弯曲着撑了很久,最后还是慢慢松开、放任这首歌在耳边继续唱了下去。
她听到耳机之外,远方似乎正在传来沉沉的雷鸣,这似乎是今年的第一声春雷。
又或者,那是她的记忆盒子终于“咔哒”一声打开后,六年的岁月从狭窄的盒子里磅礴而出的声音。她仿佛一个站在沙漠中间的人,看到远方模模糊糊地出现了雨云笼罩下一个绿洲的影子,哪怕理智知道那是海市蜃楼,脚还是忍不住朝它的方向走过去。
她的回忆里有十余年前放学晚归时的黄昏,它带着年少旧梦的余温,那温度稍纵即逝,慢慢凉下来,又勾连着让她想起每一个午睡醒来脸颊贴着课桌的时刻,皮肤所感受到呼吸在桌面上留下的那片水汽,微微的潮湿。
如同一滴水,组成一层雾,构成一朵云,落下一片海,从远处奔流而来,淹没躺在沙漠里的她。
她知道来自大海的水会越喝越渴,但是她无法抗拒地张开嘴,然后感受到身体里为数不多的淡水变成眼泪,从她的眼睛里流出来。
那片海,它总是不疾不徐地,每隔一段时间就抬起一阵海浪冲刷过她,也一视同仁地冲刷过它四周的一切,它仿佛不打算带走沙滩上的任何事物,自然,也就从来没有带走过她。
十年后的赵一栗,无论嘴上怎么说,但其实心里还是很想知道,在宋润洋眼里,当年的她到底是什么角色。
是不自量力的小丑,是阴魂不散的纠缠,又或者,什么都不是,就是一个不知道为何、时不时会扯上一点儿关系的同班女同学。
想要知道,又害怕知道,十年后的赵一栗在这件事上,实在和十年前比没有任何长进。
这首歌在唱什么?在纷乱的思绪里,赵一栗偶尔会分神辨认耳机里的唱词。
似乎是,
“真想不想起,
遗忘别再痛悲
恨还在心扉,
为何心不死。”【注2】
好问题,她想,她真的很想问自己这个问题。
赵一栗啊,为何心不死?
到底要怎样,才能心死?非要到他发一条朋友圈:两本鲜红鲜红的结婚证,一张郎才女貌的婚纱照,配上“今天进入人生的新阶段”,才会一边去点下一个赞、一边跟在嘈杂的评论里写一句“恭喜”,再允许自己从这一场时间跨度过于漫长的暗恋中解脱吗?
她自暴自弃地闭上眼,放任自己落入过往的迷雾中。
而在隔得并不远的地方,此刻正占据赵一栗全部脑海的男人抬起眼来,很礼貌地确认道:“所以,大组会改到周三晚上了?”
“对,周四周五我一整天不在学校,每个月的大组会,我还是希望能尽量出席的。”院长的办公室里坐了三个青教,都是他大课题组下的小导师,只有宋润洋穿了一身随意无比的运动装,“差别也不大嘛,就是留给孩子们临时抱佛脚的时间少一点。”
“院长,我周三晚上有点其他安排,这次大组会需要请假,如果结束得早,我会赶回来。”宋润洋说道,“抱歉。”
“哈哈,没事,”院长调笑道,“该不会是去约会吧?”
“嚯,真是约会啊?”看到宋润洋未置可否,办公室里其他人一下子来了兴趣,热情程度远高于科研,“我想想,上次吃饭的时候说让你们认识认识的女孩?还是上上次老钱带过来的小姑娘?”
学校是个半封闭的系统,宋润洋还没来的时候,他自己什么情况、家里什么情况,虚虚实实地就开始以他准备入职的学院为起点往四周扩散。无论在什么语境和标准里,他都是个不可多得的佳婿人选,有人望而却步,自然也有人激流勇进。
他回国时间不长,大大小小的相亲邀约已经数不过来了,如果挑着去未免有看人下菜碟的嫌疑,他都是统一回绝,理由就是他刚回国不久,也就没有准备想这些事。
但有些人选不是他不想见就可以不见,甚至有些人是提前都没有个招呼,在饭局上突然就冒出来,被身边人撮合着就往他身边坐,院长刚刚提到的都属于这种情况。说实话,他不太高兴,但也不会当场不给人面子。所以这段时间零零散散地,还是接触了几个女人,她们无疑都是十分优秀的,但在他这里,都没有什么下文。
“都不是,”在周围纷至沓来的猜测里,宋润洋平静地吐出四个字,“和我初恋。”
“哪个?”这下院长真正起了兴趣,“是我听说过的、美国的那个吗?”
“不是,”宋润洋惜字如金,但该否认的都认真否认,“更早。”
“那这确实是比大组会重要得多的事情。”院长一边心下惊异一边琢磨着,这小子的家里应该是不知道他的动静的。从宋润洋来,他们一直得到的拜托都是平日里帮忙留意合适的人选。自然,话都说得冠冕堂皇,‘不看家世,人好第一’,真要给这种公子哥儿介绍,又怎么敢乱拉红线,不然他家的马屁拍不到,反而还得罪人。院长一点儿犹豫都没有,大腿一拍:“得去,而且要安心地去,别管早晚,都不要惦记着再回来参会了。”
宋润洋笑了,大方地应了一句好。
走出办公楼的时候,他听到远处传来一声沉闷的雷鸣。
夜风加重了春寒料峭,他去停车场取了车,年后他换了一辆新车,把之前那辆内饰被改得乱七八糟的车干脆过户给了堂弟。
音响自动连上了手机,他的手指在屏幕随便划了划,选了个随机歌单,他对听歌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偏好,平时开车都不听的。也许是今天和赵一栗几番联系,他主动的,意外的,赵一栗主动的,几番起落,tຊ交叠在一起,让他突然有了听点儿什么的欲望。
随机到的应该是之前热播的电视剧翻红的老歌,宋润洋并没有多年前听过它的记忆,只是今年过年时家里的电视把那电视剧当背景声放过,所以让他有了点儿印象。
那个电视剧讲的什么,他没留意,但是有一刻抬起头来,正好看到巨大的显示屏上只竖版排着几行大字,黑底白字,铺满他的眼睛,让他感到一阵轻微的刺痛。
“男女之事,
源自天时地利,
差一分一厘,
就是空门。”【注3】
他闭上眼,打算把这首歌听完再走,有很多事情正随着旋律不可抗拒地慢慢浮出脑海,如同这个城市即将迎来的一场雷雨。
极具辨识度的男声问着“是谁偷偷偷走我的心。”【注4】,一遍遍地重复,萦绕在宋润洋耳边,令他的嘴角因为回忆起了什么而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这么多年,赵一栗在宋润洋心里,就是一颗处于摩擦力系数近乎于零的光滑平面上的,圆滚滚的板栗。
宋润洋很清楚上学的时候做什么事最重要,而哪些事是浪费时间、又最终几乎不可能会有什么结局的,他家里从不在这种事情上为他担心。
但那些年,他却有不少个瞬间有冲动,想靠近这颗板栗。
甚至想象过,把这颗板栗装进自己的口袋。
但是可能是用力的方向不对,着力点不对,总之结局都是,他轻轻一碰,她就不知道滚到哪里去了,躲到角落里把自己委屈地藏起来,他越试图靠近,他们反而越疏远。
那个时候的宋润洋很敏锐地意识到,他如果什么都不做,她反而会自己小心翼翼地、一点点地靠过来一些,轻轻地停在某个地方,在人群的间隙里安静地望着他。
但如果他不知满足、再试图朝她走去,脚下带起的那阵风都会让她立刻骨碌碌退远、甚至惊慌失措地退到其他人的阴影里去。
十年前宋润洋不知道该怎么办,如今其实也没什么把握。他今晚一度很担心,放下电话前冲动说的最后一句话,会让她过会儿发微信来找借口取消他们周三的晚餐。还好直到他坐在车里,属于板栗的那个被他置顶的对话框都安安静静的,让他松一口气。
宋润洋高中走的是数竞而不是物竞,但他觉得,时光倒流,自己也许能尝试着换个赛道、去解物竞的最后一道题,不过对于这颗板栗,他连受力分析都不知道该从何画起。
赵一栗是宋润洋一帆风顺的人生里,难得的棘手问题。
宋润洋在单曲循环的歌声里,思绪慢慢飘远。这座城市十余年前的旧貌隐约从黑夜的另一侧浮现出来,然后被天际时不时闪过的一道闪电照亮,春雷伴奏,仿佛一场盛大的指引,引他自愿走入记忆的漩涡。
同时同刻,距离他并不远的女人也正伴随着她并不能完全辨识出的粤语女声,昏昏沉沉地游走在那六年的回忆里。
两个人都不知道,今晚这一场“故梦重游”,眼前那已经空荡荡的、又充斥着一闪而过旧日虚影的街道,并非只有自己孤身一人行走其中。
【注1、注2】:节选自歌曲《了了》-黄诗扶
【注3】:出自电视剧《繁花》
【注4】:节选自歌曲《偷心》-张学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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